我在京城收废品
老詹小注:
这是记者王明峰第三篇体验文章。
第一篇是《跟随农民工回家过年》。
接着第二篇是《跟着麦客去收麦》。
今天的这篇是《我在京城收废品》。
毕竟是从小在农村长大的穷孩子,
时时惦记着的还是农民兄弟姊妹。
这样的文章会让你觉得真实亲切,
中国的农民,在哪里都活得不易!
我在京城收废品
本报记者 王明峰
(原载《人民日报海外版》 2008.12.03《微观中国》)
11月17日,寒流突袭北京,寒意骤增。黄叶随风飞扬,铺了一地,只剩光秃的枝丫兀立空中。一个电话让我坐立不安:“王记者,这金融危机啥时候过去?现在废品价落得厉害。”金融危机?废品落价!我显然回答不了这问题。但我立马意识到金融危机已经影响到废品回收这种边缘行业了。正好老总也同意我去体验一下“破烂王”的生活,顺便了解了解危机对他们的影响。于是,我收拾行囊,前往京西苹果园找老乡收废品。
■寻找“破烂王”
下午,我提着简单的换洗衣服,乘坐1号线地铁,到苹果园站下,走出地铁口,很多“摩的”司机在那儿揽活,我挑了一辆,3元钱送我到小白羊超市。那是我们相约见面的地方。
超市门口有几个骑小三轮的在寒风中摆摊,卖袜子、手套、护膝等小商品。我正看他们招呼生意,手机响了。“你在哪儿?我怎么没看到你?”电话里传来熟悉的声音。我环顾四周,发现马路对面有个戴棒球帽的年轻人,蹬着板车,不停地向超市这边张望。那正是我的同乡黄士全,在北京收废品8年了。此次体验式采访,我将跟他一起收废品。
我挥着手向他走去。他急忙跳下车,迎面走来,脱掉手套,跟我握手。瘦削脸、高挑个,穿戴整洁,跟想象的灰头土脸、邋里邋遢的形象相去甚远。如果不是刚从板车上下来,我根本不敢相信他是收废品的。
看看时间,才4点半,我急切地问:“还收吗?”
“太冷了,没人卖。不如早点回家。”简短的回答让我有点失望。
板车上只有几条叠放整齐的蛇皮袋。他不慌不忙地找出条干净的,摊在车板上,让我坐。平板车上什么抓手也没有,很没有安全感。风很大,他前倾身,迎风用力地蹬着车。车子走起来,感觉风更大,直往衣服里钻。受寒流影响,北京气温骤降至4℃左右,我虽早有防备,穿上薄棉袄,戴了帽子和手套,但仍感觉穿少了。好在离住处不远。
■不生火的冬天
位于城乡接合部的刘娘府路,狭窄得甚至容不下两辆车。路两边的小门脸做着各种营生,有小饭馆、小卖部、理发店、修车铺……全子蹬着板车穿行于汽车、三轮、自行车之间,在一个豁口处拐进了院子。二三十间低矮的小房子紧紧倚靠在一起,形似U字,清一色石棉瓦屋顶,从远处看更像是棚,空地上挤满了板车,这就是“破烂王”的家。因为守着首钢,苹果园一带,这样的院子还有很多。首钢不仅养活成千上万的工人,也养活着成百上千的“破烂王”。
全子领我进了紧挨厕所的小屋。屋里黑乎乎的,借助灯光,我才发现迎门的床上躺着人。靠门有张小床,一个旧衣柜立在两床之间,靠在另一堵墙上,七八平方米的小屋几乎没有什么空地。门窗都大窟窿小眼的,风直往里灌,屋里比外面暖和不到哪儿去。
“看电视吗?”全子打开了衣柜旁的小电视,乍看上去像电脑显示器。
天黑下来。气温好像还在下降。待在屋里都能感到寒气逼人,真正体味到什么叫生冷。
“怎么不生炉子取暖?”我几乎脱口而出。
“打算过完元旦就回家,没几天了,挺挺,就过去了。”全子好似不畏严寒。
他老爹(小叔,固始方言)被我们吵醒了,插言道:“炉子和煤球都有,他懒得生。”
习惯了有暖气的我实在挺不住,一个劲地建议生火取暖。全子同意了:“还是生炉子吧,别把你冻感冒了。”他从屋外杂物堆里找出煤炉,又扒出几块煤球,然后到街边小卖部买来排烟管和胶条,七手八脚安装起来,老爹也起床帮忙。接好烟管后要用胶条把接缝密封好,以防煤气泄漏,这是用煤炉取暖最需注意的事情。政府在这里每家门上都贴有告示。密封完,全子从邻居家借来烧着的煤球,引燃煤炉。
屋内慢慢有了暖意。我也慢慢舒缓过来,方有心情仔细研究靠门的那张“床”:一块门板下面支了4个油漆桶,勉强容得下一个人。另外一张虽是真床,但也只有1.2米宽。我心里直犯嘀咕,两张小床,三个人,怎么睡呢?
睡觉时,全子给我们分了床:老爹胖些,一人睡“门板床”;我和全子睡单人床。1.2米宽的薄被子两个人勉强盖得过来,但是挤得着实难受。让人无法忍受的还有,叔侄俩如雷的鼾声和门窗透进的冷风。又吵又挤又冷,不是困极了实在睡不着,好几天我都是凌晨三四点才睡着。
■废品行里也有道
“破烂王”住得简陋,吃得也非常简单,只求肚子圆。想吃得可口只有自己做。全子没有开火,饭都是在街边的小饭馆随便解决的。他给我算过他的小九九:一个人烧着吃划不来还麻烦。烧液化气,很贵,花销不起。烧炉子,一整天不着家,火老灭。一个人吃不了多少,既要烧,又要洗刷,不如在外买点吃省事。
这几天,最丰盛的一顿要数“欢迎晚宴”,其余都是凑合。那晚,为了欢迎我,全子选了一家稍微干净的饭馆,破例点了3个菜。高兴,也是为了御寒,不善饮的我也破例喝了二两二锅头。
席间,我们唠起家常。全子今年30岁,有一双儿女。1994年,初中毕业到无锡一家工厂打工。2000年来北京跟老爹入了废品行。
“上学时不好好学习,踏入社会才知道知识重要,可为时已晚。出来打工,没文化,只有靠力气。收废品虽然辛苦点,但还算安稳。眼下我能做的就是趁年轻多挣点钱供孩子读书。希望他们能珍惜学习机会,将来出人头地。”全子的话让我感到很沧桑。
酒过三巡,老爹讲起了破烂里的行道。就像生物链一样,从低到高依次有捡破烂的、蹬板车的、看楼看小区的、打货的、跑厂子的和开废品点的。全子显然处在这个链条的低端,属于小打小闹型的,撑不死,也饿不坏。老爹是跑厂子的,挣钱多还轻松,但有风险。看准了,花一个钱挣十个钱;走眼了,可能赔个底儿掉。用他的话说“得凭经验,还靠点运气”。
全子有点悲观地说:“废品落价了,现在谁的日子都不好过。”原来,自打奥运会过后,废品就开始慢慢往下落价。金融危机后,废品价铛铛往下落,铜落得最厉害,5元、10元地往下落,从每公斤60多元落到20多元。报纸由1公斤2元跌到8毛。塑料和纸板子都跌价大半。
■满街吆喝收废品
18日,寒冷依旧,冷风刺骨。一大早,我们在路边早点摊上吃了早饭,顾不得卫生,只知吃饱了才能暖和。吃罢饭,我拉着全子,到他常跑的街区吆喝生意。我边蹬车,边拖长声喊“收废品嘞!收废品嘞!”。快转遍了,也没人搭理。
“还是我来吧。人家看你不像收废品的,以为玩呢。”我只好坐到车上,听全子吆喝“废品的卖!冰箱彩电的卖!废家具的卖!”。他走走停停,停停喊喊。没几嗓子,就有一位大姐从楼上拎来一袋塑料瓶和一大捆纸盒子要卖。全子掂掂分量,“给您10块钱吧。现在废品价落了。说实话,搁在原来可以给您15块。”
“好!好!拿去吧。”大姐很爽快,生意成交了。
我们也遇到过不好说话的。那天下午,路过一家饺子店,老板娘指着一大堆废纸烂箱子问我们给多少钱。全子说:“那得过过秤才知道给多少。”她要估堆,一口价30元,并说谈好了屋里还有值钱的要卖。
“还有啥要卖的?”全子抬脚进门,想看个究竟。不过,精明的女人要求先谈好眼前这堆东西再说。全子只好同意。她指着墙脚的煤气灶,说:“有人给80元,我没卖。”
全子仔细看了看,“我出50元。”
“灶是名牌,修修还能用。”
全子一屁股坐到凳子上,点支烟,不紧不慢地对老板娘说:“我是收废品的,不是修东西的。再好的东西到我这儿都是废品。”他知道这女人不会卖的。说完,递个眼色给我,起身大踏步走了。
不转街的时候,收废品的就到小区门口趴活。有时三五成群站那侃大山,板车排一长溜。林业小区门口有家包子铺正在装修。我们大多到那儿落脚。那一带是老杨的“势力范围”,他常年在小区里收废品。全子和老杨帮装修工人干力气活,换得可以收里面的废品。
“上次,我们在这里买了冒尖一车,每人才挣了150元,要是没落价,可以翻倍挣。”全子带着我从立在门口的脚手架下钻进工地,看看能不能捡到边角料。他最喜欢捡铜芯线,哪怕是埋在沙土里,也要拽出来,因为铜在废品里比较值钱。
收废品跑荒是常事。19日一整天,我们一无所获。用他们的话叫“白皮”。全子看我有点沉不住气,安慰道:“我们常说‘三天不发市,发市管三天’。”
这样,我们每天都先在街上兜几圈,然后到包子铺门口落脚。因为里面还有两个破冰柜和6台旧空调。
■揽活打工挣生活
收废品不景气时,只要有散活,全子就干,所以打零工也是常有的事。20日,我们刚出门,易老板来电话要全子去拆太阳能。全子兴奋地说:“正好天冷,收不着货。干点活,挣包烟钱。”
太阳能装在倒闭的洗浴中心楼顶。我们从三楼室外梯子爬上去。3个人正在拆水箱。14组太阳能管立在一边。易老板说别处要用,尽量拆卸完整。全子换上工作服,开始干活。
楼上风大不说,还要站在楼檐上作业,我很为安全担心,不停提醒他小心。
“没事,这个高度对全子来说小case。”易老板很有把握地说:“上次,在国贸那边拆广告牌,6米高,别人不敢上,是他站在挖掘机车斗里拆的。”
全子很快琢磨出便捷的拆卸方法。他反复试了几下,生掰硬扯不行,吸热管外层的保护玻璃很脆,容易碎。他先把管尾固定帽掰下,再轻轻旋动管子,一点点从固定槽里拔出。果然,进度大快。我打下手,接过管子,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,码成堆。
“干活不如想点子。”他得意地冲我笑笑。
易老板也在一旁夸赞:“全子头脑灵活,干活麻利。”他是搞拆迁的,到处承包工程,有技术性的活喜欢叫全子干。
100多根太阳能管毫发无损地卸掉,打捆运到楼下,已是晚上6点,全子得了100元工钱。
21日,全子又从他老爹手里挣到100元。上午,我们蹬着板车正在小巷里转悠,老爹叫他回去拆电焊机。我们还没开张就打道回府了。10点左右,老爹运回一大一小两台电焊机,重达一吨多。刚一卸到地,院里的人就围来看。小本生意人啧啧称赞老爹有能耐。
“还没见过这么大个的家伙!”满载而归的老丁大张着嘴跑过来,毫不掩饰他的夸张。转而笑着对我说:“你不要以为我们都像老黄一样能买到值钱毛(音mao,意东西)。”
处理这样的大件,要么拆了卖铜铁,要么整个卖给开点的。老爹联系打货的人。全子动手拆那个小焊机,我帮着递递老虎钳、扶扶扳手、拧拧螺丝。外壳拆下,露出4个线圈。
“乖乖,全是铜的。铜要不落价,这回就赚大发了。”全子激动得如获至宝。
正说着,来了3个打货的。围着大电焊机,一个从缝隙往里仔细看,一个研究电机身上铭牌,而穿皮夹克的只看了一眼,便口齿不清地说:“拆不出多少铜。里面可能有铝线圈。”
老爹逼问:“你给个价,能出多少钱?”
“我先问问。”皮夹克跟那俩人咕叽几句,其中一个便打起了电话。
仨人又一阵嘀咕之后,皮夹克说:“这个机器标重700公斤,5元一公斤怎么样?”
老爹立应道:“这样我就赔了。再高点。”
“不能高了,不然我们赔了。”他们据理力争。
一通拉锯战之后,生意还是没做成。他们只买走了全子拆下来的矽钢片。那个大电焊机卖给了开点的老板。
■心里有底去卖货
21日下午,风刮得很大。全子说:“风大也收不着货。不出门了。我把那些零七碎八的东西收拾收拾卖了。”全子是个爱俏巴(好的意思)的人,讲究体面,衣服、屋子都整洁。出门,随车带着工作服和一副脏手套,干活时用。他从车筐里拿出满是油污的手套戴上,开始剥铜线,砸线圈,卸灯罩,然后归类装进袋子,挨个称称算算。全子忙活一通,有用的废品择出回收,自己挣到了钱,社会资源也得到了充分利用。
刘娘府路有两个废品回收站,一大一小。每到傍晚,“破烂王”们蹬着大车小车,把一天的成果卖到那里。有的图卖货方便,便租住在站里。全子喜欢去大废品站卖货。
全子把袋子放上车,我蹬着去了大站。废品站像个仓库,满眼的废品给人破败没落之感。废品点都集中在这里,有收铁的、收铜的、收纸板子的、收报纸的、收塑料的、收木头的,互不交叉,又彼此照应。收塑料的门口,堆了高高一垛油壶、塑料瓶,收纸板子的门前纸盒子堆得像座小山。我们径直去收铜点。老板在门口围了一圈栅栏,里面横七竖八地堆着铜头铁脑,看上去很扎眼。全子把铜线放到院门旁的磅秤上,直起腰问:“现在行情回升了吗?”
铜老板站在磅前,懒洋洋地回答:“稍微抬点头。”看来,金融危机的影响正在减弱。
他一边信心不足地说“现在货走不出去,都不想收了”,一边使劲把秤砣心往里赶,压减重量。全子在一旁心疼地不停抱怨:“秤杆撅那么高,还往里赶。”老板不理,继续一样样称,计数,记账,边记边减数量。称完,拿着账本回屋,用计算器又仔细算了一遍,边算边减钱数。
全子拿着几天来的160元废品收入,不满地说:“怪不得你们能发财。分量不足,价钱也不出到位,最后还扣钱。价高的时候,你们抢着要。落价了,就成狗屎了。”出了废品站大门,全子告诉我,来这卖货,要比小站强多了。看来,能卖多少,他心里倒究是有底的。
■后记
黄士全在京收购废品8年,见证了首都的飞速发展。他自豪地说,新北京也有咱的一份贡献呀。谈到自己,他很知足,他说,国家好,大家都好。日子总会一天比一天好的,你说对不?黄士全和他伙伴们的乐观坚毅给我留下深刻印象。
最终,我还是感冒了。22日,只好回家。坐在热气扑面的家里,回想那些几近饥寒交加的日子,我百感交集。25日晚,黄士全给我打来电话,一是询问我的病情,二是告诉我,他和老杨买走了那两个冰柜,转手卖给打货的,每人挣了100元。听着电话,我还不停地擤鼻涕。
作者(左)与黄士全走街串巷
等活
拆铜
卖货
报平安
洗衣服
作者简介:王明峰,2005年毕业于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,新闻学硕士;同年进入人民日报社,先后在人民日报海外版、人民日报社总编室、人民日报社四川分社工作,现任四川分社采编中心主任。